来源:真实故事计划 时间:2023-06-25 17:30:24
湖北人钱灏有个当老板的梦,这驱使他20年前离开老家到北京打工。有了儿子钱坤后,梦变成了孩子能改变命运。做工地,送快递,他与妻子竭尽储蓄托举孩子接受教育,钱坤获得了大专学历。
故事的最后是,有文凭的儿子和钱灏一样,做了送快件的骑手。
(资料图)
一、骑手父子
过去五年,前摄影记者杨一凡跟拍过五六十位骑手,他时常会想,或许有一天就去当骑手也不错。直到遇到钱氏父子,他第一次因为辛苦放弃了跟拍。
那是2020年12月,冬至临近。清晨7点,杨一凡跟着搭档,准时来到钱家父子五环边上的住所,敲开门后,他发现这家人早就开始忙碌。
父亲钱灏和儿子钱坤刚吃完早饭,穿戴整齐从里屋走出来,准备上工。父子俩高大魁梧,骑手服里塞了厚厚的棉衣,像两只走在荒原里的熊。
打开平台软件,开启接单模式,父亲钱灏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,用胶带把裤脚口紧紧缠在脚脖子上。他的动作十分用力,为的是死死封住裤管,阻挡冬日凌冽的寒风。
缠裤腿是每个骑手冬季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。父子二人跑的是同城快送,接到的订单多是跨区配送,动辄要骑行50公里,保暖成了重要功课。
杨一凡不懂这个道理,穿着两条单裤就跟搭档骑车追拍去了,结果刚出门不到三公里,多年跑突发新闻、以体能见长的他就忍不住呼唤前方的钱灏:“跟不住了哥,您先走吧。”他和搭档的腿已被冻得没了知觉。
图 | 钱坤为裤腿绑上胶布
早年在工地打工时,钱灏就是个能手,但凡肉眼见得到的活,他都学了个遍,电焊、瓦工、搬运、土建都能干。当了骑手后,他也愿意花心思。订单来了,他不着急马上出发,而是先结合地图和自己的经验,思索出一条最优路线,再收起手机专心骑车,既能节省时间,又避免进死胡同。
吃苦是基本功,年轻的钱坤随父亲一起奔忙在路上。尽管这种体力活与他曾展露的才华并不搭边。
杨一凡第一次见钱坤,是在2020年北京的一次骑手聚会上。头戴卫衣帽子的钱坤,被旁人推上舞台。他唱了首Beyond的《海阔天空》,音准和深情吸引了全场的目光。旁人告诉杨一凡,钱坤是大专学历,和父亲同为骑手。
怀着好奇,杨一凡拍下了钱家的故事。但在2021年初,视频刚发布时,却如一颗小石子,淹没在流量的海洋里,直到今年6月初,父子农民工的“命运循环”被人留意到,视频才在网上传播开来。
评论区弥漫着沮丧的气氛,“不敢生孩子,生下来还不是在重复自己的命运?”一位来自青海的网友直言不讳。另一位来自安徽网友说“只要能吃苦,就有吃不完的苦。
杨一凡也觉得,钱家父子是他遇到的最愿意吃苦的人,肯吃苦的背后,是作为底层农民工的脆弱和警醒。
图 | 两年后父子在网上火了
钱坤总在头盔里垫上一层帽子,冬天的冲锋衣里穿连帽衫,夏天他就套一个黑色骑行头套。在北京城巷里穿梭,钱坤每天会流很多汗水,柔软的织物能阻隔汗渍沾染头盔。
由于常年三餐没个准点,五旬的钱灏身体有些发福,但远远地,能望见他泛红的手臂,脖颈处的肌肉疙瘩。为方便干活,他习惯性地剃了光头。父子俩都是壮实的体力劳动者,钱灏是沧桑版的钱坤,就算微笑起来,父亲的眉头也难舒展,忧虑烙在眉间的深沟里。
同城快送骑手的艰辛尤其会在冬季滋长。北京的冬天最低可达摄氏零下二十度,平均气温也基本在零度以下,在这样的天气中骑行300公里,对于多数人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这却是钱家父子的日常。
相比其他骑手,同城快送骑手面临的风险也更高。接到的订单常会涉及贵重物品,钥匙、合同、重要文书,这些物品重量虽小,一旦遗失,面临的将不仅是赔偿,还有可能涉及违法犯罪。
一次钱坤收到一个配送三张纸的订单,交到收件人手里时,对方却说应该是五张纸。那是一个身穿西装短裙的白领,态度咄咄逼人,警告钱坤如果弄丢,就等着吃官司。钱坤连忙联系上发件人,对方也说是五张纸。一小时过后,发件方才表示,“下属漏寄了。”
听到有可能涉及违法犯罪,钱坤又怕又气,在收件人办公楼下的长椅上躺了一下午没有接单。
钱灏知道后安慰儿子:这份工作看运气,有时一连几天平安无事,有时一天之内能碰见好几回糟心事。不久前他送货上门,正巧撞上收件人两夫妻吵架,无故被数落了一番。“没办法,正好你是这个倒霉鬼,赶上那个点了。”
二、无望的托举
过去二十年,钱灏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,都是一个优秀的外来务工人员。
刚到北京时,他做铁管卡扣加工生意,梦想有天能做老板。但因为没抓住机遇,就退居二线做焊工,一做就是10年。他吃得苦中苦、善于审时度势、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,但这些优良品质,并没能助他托举起家庭。
钱灏还记得儿子刚被接到北京时黢黑的小脸。那是2003年,老家兄弟坐了一天火车,领着7岁的钱坤和父母团聚。这之前钱坤在老家终日玩耍,成了彻头彻尾的“土娃”。钱灏决心,一定要供儿子考上大学,全家要过体面日子。
钱坤小学和初中都在艺术见长的学校就读,成绩一直年级前五,到了高中阶段,仍旧在打工的钱灏咬了咬牙,交了三万元借读费,把儿子留在北京读高中。
尽管如愿以偿留在了北京,但在高中第一个班会上,父子俩的心气遭遇了严重打击。班主任信奉应试教育,班会上她直言不讳地对台下的同学和家长说:“外地的同学,你们在这儿上学不能高考,趁早回老家上学吧。”
钱灏认真考虑过让儿子回家还是留在北京的问题。他认为,如果回到大悟县,分数线高企,钱坤考上好大学的可能性微乎及微,还可能因为缺乏父母的管束成为混混。“咱不在乎考不考,要把东西给学到。”钱灏的这个判断,基于对大城市朴素的好感。
但在北京的高中课堂上,户籍制度已经切下一道口子。外地孩子钱坤发现,自己跌出了老师的视线,听讲与否都不会得到任何关注。高三毕业后,钱坤参加了成人自考,上了首都师范大学的专科。
对于自己没有回家高考这件事,钱坤不愿过多去想,他知道父母已经做了能力范围内的全部。从农村出走,直到考上专科,与老家同龄人横向比较,钱坤认为,自己的结果已算是好。
钱坤大学期间,他的母亲生病了,家里失去了一份劳动收入,经济状况变得紧张起来。
母亲薛红梅曾在商场卖服装,一个月能赚1500元。有一天在家中跟邻居聊天,忽然觉得天旋地转,呕吐不止。钱灏正在离家不远处的工地上,接到邻居电话,他连忙从暗挖洞里出来,把妻子送到医院瞧病。这之后薛红梅经常无故晕倒,去医院做检查,也未能查明原因。
治病检查一年要花去好几万,钱灏索性让妻子辞了工作,不再劳累,这样兴许能省下医疗费。因为母亲的病,钱坤决心尽快踏入社会,他徘徊在麻辣香锅店、奶茶店、炸鸡店,但都没有久留,有的是店铺经营不善倒闭,有的是他自己放弃工作。
2017年,钱坤频频换工作之际,厄运同时找上了钱灏。那天钱灏正要下工,工头叫住了他,让他顺一下高处的电缆线,他沿着爬架上到七八米的地方,手里的钢筋一松,人跟着掉了下来,重重摔到地上,腰疼得动弹不得。去医院检查,是伤到了两处脊椎。
事后钱灏庆幸自己没有瘫痪,“只要不瘫痪就还能工作。”嘴上虽这么说,但实际上,因为腰伤,钱灏拿不动重物,因此告别了服役20年的工地。
图 | 父子两人在家
钱坤辞掉的最后一份店员工作是炸鸡店,之后他就在家赋闲。父亲怕儿子彻底歇下去变成废人,便把钱坤拉到工地上,让他干挖土的工作。
挖的是电力竖井,每挖50公分,就要打钢钉加固土方,每天工作12小时。开始做挖土工作的头两天,钱坤回到家累得连饭都吃不下,话也不说了,累得动不起嘴皮子。
看着处于体力透支状态的钱坤,薛红梅心疼得紧,叫丈夫别让儿子继续干了。日复一日的劳作中,钱坤倒是适应了疲惫。他的食欲回来了,饭量比之前更大,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,搬重物不再费劲。
一个月后的一天,钱灏在吃饭时问儿子,“你还接着干吗?”钱坤没回答,钱灏接着说,“差不多了,大概知道挣钱有多累就行了。干什么不比这个强?”
钱坤赞同父亲的结论。在工地的日子,让他明白:之前的工作都太容易了。
不久后,钱灏在老家人的介绍下,开始当闪送骑手,他赶紧把儿子也拉上了。这时的钱坤已经变得务实起来。做闪送骑手比做奶茶店店员辛苦得多,但相比在工地挖土方,这个职业又变得可以接受起来。
三、认命
5年前刚做骑手的时候,钱灏对儿子的未来还有畅想,他经常望着钱坤魁梧的后背出神,想象他在玻璃幕墙里,穿着衬衫,面对电脑的样子。
钱坤距离的白领模样曾经只差一步。2015年末,钱坤尚未从大学里毕业,已在一家奶茶店实习了将近一年,他做事认真负责,就快要获得竞选店长的资格。但重复的做奶茶动作让他感到厌烦,一次与店长的口角后,他与那里的人断了联系。
如今钱家父子依旧在做骑手。一家人的经济状况比两年前更糟了,父与子分别欠了外债,每天需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度日。
钱坤今年27岁了,依旧住在高低床的下铺。这一家人来北京后搬了将近30次家,与三年前相比,现在的住所没了饭桌和衣柜,一家人四季的衣物堆放在他的上铺。
不远处是钱灏夫妇的大床,整个家庭塞在这个不到15平米的空间稍显局促。薛红梅因患有冠心病在家打点内勤,她会尽量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。
6月17日上午7点,父子俩刚起床,薛红梅就已经准备好早饭,她把一大碗豆角盖饭递到儿子手里,钱坤囫囵吃起来。饭又递到钱灏手上,他说不吃,没胃口,把饭碗放到了堆满杂物的双人床上。
就在前一天,他接到去往房山的订单,收件人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,六楼,没有电梯。钱灏为赶订单,着急忙慌地上楼,等把物品递到收件人手里,胃里忽然一阵翻涌,差点吐了出来。
呕吐这种虚弱的症状本不该出现在钱灏身上。但那是夜里7点,钱灏塑料水壶里的水已经见底,他忍着口渴,打算送完这单就去找朋友吃饭,结果身体出了状况。
疫情之后,53岁的钱灏身体大不如前,尤其容易感到疲惫,没爬几步楼梯就得大口喘气。
夏天送单最耐不住的就是口渴。类似的水壶钱坤有三个,2升和1升的随身带着用,而8升的最大水壶,准备等仲夏更热的时候再拿出来使用。
图 | 正在送货中的钱坤
糟糕的处境是疫情造成的。由于长期封控,父子俩无法跑单赚钱,这个家庭在疫情开始没多久后,就耗尽了攒下的所有积蓄。钱灏在湖北孝感大悟县县城里买了楼房,2000元房租和2500元房贷是每个月的固定消耗。钱灏向亲戚借来一些钱,钱坤又借了网贷,日子才能勉强过下去。
如今没了管控,但父子俩明显感到,需要更辛苦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生活水平。物价在涨,想要挣钱应对风险的焦虑也在滋长。
父亲老了,儿子要成为顶梁柱。年轻的钱坤给自己定下了日赚300元的目标。他要求自己要8点准时出门,12点之前至少能赚够150元,之后的时间填填补补,一天总能实现小目标。
攒下的钱会在每月交完房租后骤然清空。看到银行卡里的余额,钱坤总会思考省钱办法。他吃饭在美食城解决,那里有骑手餐,量大又便宜。除此之外,再也找不到可以省钱的项目,只好又在饮食费上下功夫。
一天,钱坤从网上买来了压面机,薛红梅惊讶地望着这台机器,儿子慢条斯理地解释:他解决掉了自己偶尔会下面馆解馋的开销。
经济变得拮据,家里时刻弥漫着紧张的气氛,稍有不慎就会触发一场争吵。
跟父母住同一个房间,每及他们吵架时,钱坤就会自动出门回避。薛红梅对吵架的成因有着清晰的认知,用老家话说:越是穷,越是吵。“没有稳定的收入,你自然就变得不平静了,看啥大都不顺眼。”
钱灏越来越明确自己命运中不可控的部分。他“认了命”,将目光浓缩在每一天的收益上,只要赚到数目就去跟老友聚餐,或是干脆睡觉。认命的思维进而传递给了儿子和妻子,现在钱家经常被提及的句子是,“活在当下,顺其自然”。
再度联系上钱坤时,杨一凡回想起他动情唱《海阔天空》的样子,问他是否还打算走音乐道路,钱坤回答,“不想。认命了。”
儿子说出了和父亲一样的话,父子的命运也就此对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