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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午夜时分,豫南的麦田里却亮如白昼。
为了赶在新一轮降雨前抢收,十几辆收割机在深夜的麦田里驰骋轰鸣,明晃晃的前灯将夜幕下的土地照亮。和往年相比,今年的麦田显得灰蒙蒙的。
苏青正在田埂上用对讲机指挥,另一头的是她在麦田里驾驶收割机的丈夫张远航。这对年轻的夫妇依靠一台农用收割机谋生。每逢麦收时节,他们会从家乡驻马店市平舆县出发,一路向北,去往各地的农田收割粮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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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今年有些不一样。5月下旬开始,河南省出现大范围持续阴雨天气。由于降水时间与小麦成熟期高度重合,刚刚成熟的麦穗在雨水中霉变发芽。更糟糕的是,“烂场雨”打乱了麦收的节奏。
发黑出芽的小麦、忧愁的庄稼人、随时会再落的雨水……焦虑的情绪弥漫在麦田之中,催生出一则夸大其词的消息——“收割机在高速上堵车因此耽误麦收”,尽管这条信息很快被证伪,但被雨水模糊的舆情之中,一个此前鲜有人关注的群体逐渐清晰起来。
在农业机械化尚未普及的年岁里,麦收时节庄稼地里缺劳动力,曾出现过替人收割麦子的“麦客”。现代农业技术的发展使收割机成为收麦主力,开收割机的“机械麦客”们取代了手持镰刀的传统麦客。
更重要的是,信息技术带来更高效的谋生途径。几乎每个机械麦客都是社交媒体的深度使用者。他们依靠手机关注各地的麦收进度、了解市场行情、给自己打广告、联系业务……有些佼佼者,甚至通过自我运营成为麦田里的网红。
不过,土地中的劳作依然有许多无法掌控的因素。雨水之中,土地之上,像苏青、张远航这样的机械麦客们,仍要面对自然的无常,与难以捉摸的天气对抗,与时间较量,在泥土中奋力挣扎。
驻马店平舆,深夜在麦田里抢收的收割机。李楚悦 摄
麦收一晌
苏青和张远航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,为了抓紧宝贵的时间抢收,只能“夜战”。
夜色之中,方方正正的麦田里,张远航坐在驾驶舱里,收割机一圈圈来回行驶,麦穗被卷入前端的割台,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。苏青则站在田埂上,用对讲机提醒张远航收割的路线和边界。时不时有接麦穗的农用三轮车在田边停下,麦穗顺着收割机顶端的卸粮的管道倾泻下来。
过了零点,田间小道上站满了人,转运麦粒的车辆依然往来频繁。阴郁的天空里不时飘几滴小雨,焦虑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,“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是中雨。”
“农民还是靠天吃饭。”年逾七旬的侯大娘心焦地感慨。她在麦田旁站至深夜,老伴负责接收运送刚刚收割下的麦粒,儿子儿媳则守在另一片麦田。在这个飘着小雨的夜晚,全家人一同等待着十几亩小麦颗粒归仓。
给侯大娘一家收麦的苏青,今年25岁。3年前和张远航结婚后,夫妇二人在每年的麦收时节走南闯北,替农户收割粮食。
“哪里有麦子就去哪里,想多干活的就全国跑,听说还有人去越南的。我们一般去安徽、山东、河北,最远去到过内蒙古自治区。”苏青说。
小麦的收获周期从4月下旬持续到8月下旬,但集中收获时段在5月中下旬到6月末。对于在土地里耕耘的人来说,麦收时节,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。
在农业机械化尚未普及的年岁里,麦收时节庄稼地里缺劳动力,曾经出现过靠一把镰刀替人收割麦子的“麦客”们。渐渐地,联合收割机取代人成为收麦的主力,但跨区去外省收麦的群体并未消失。
开收割机的群体里大都是两人搭档,夫妻、父子或是朋友都有。通常一人负责开收割机,另一人负责量地、收钱,通过对讲机给在地里开车的人指点路线。
收麦的日子,苏青和张远航每天天刚亮就得起床。下地收割前,为了避免机器在田里出现故障,需要先进行一番保养。等田里的露水退去,机器驶入麦田,割台在麦穗上翻转,轰鸣声隆隆响起,一转就是一整天,有时候连吃饭、睡觉都顾不上。
“这个工作主要就是受委屈。”苏青说,“前段时间收割的时候,突然降温十几度。外地来的收割机手连厚被子也没有带,连续下了四五天的大雨。他们就睡在加油站,吃的喝的都没有。我们本地的还准备了棉袄,他们很多人只带了薄衣服,最后冻得没有办法就回老家了。也没有挣到钱,赔了几千块钱回去的。”
遭遇烂场雨后,发黑的小麦。李楚悦 摄
同样在平舆县麦田里通宵收割的还有王伟涛父子,他们是从商丘市夏邑县跨区赶来的。
一台轮式收割机的驾驶舱里,只坐得下两个人。如果路途较近,可以直接开着收割机走;如果去往较远的外地,收割机上不了高速,只能雇货运板车运输。
往年,为了节约时间,王伟涛会雇货车把收割机从夏邑运送到平舆。为了保障三农利益,国家减免了跨区收割机运输的高速通行费用,收割机手们只需要付雇车钱。
今年出发前,王伟涛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广为流传的消息:5月中旬,在河南唐河,因为部分收割机运输车未办理《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》, 有上百台收割机在高速公路上堵车数日,耽误了当地小麦收割。
高速公路的超限证书是今年新增的查验证件。一辆货运车通常能够运输两三辆,但为了节约成本,也有强行塞下四辆车的。超限证限制的主要是运输车的超载、超宽、超高。
王伟涛担心收割机被堵在高速上耽误时间,决定自己开收割机走。他的担心,很快被证实是一场舆论的误解。
南阳市在5月30日晚召开“三夏”生产专题新闻发布会回应称,5月17日,高速唐河东收费站出现了7辆运送收割机车辆滞留现象,于5月18日上午9时实现了有序放行。
尽管“高速堵车耽误小麦收割”最终被认定一场夸大其词的信息,但今年的麦收确实艰难得不同往日。
南阳唐河,抢收后的麦田。李楚悦 摄
用农用三轮车转运的麦粒。李楚悦 摄
麦田里的失序
5月下旬开始,豫南地区遭遇了近10多年来最为严重的“烂场雨”天气。这让麦田里增添了诸多不确定性,原本倚靠自然律法形成的收割节奏被彻底打破了。
南北方小麦成熟期有近一个月的时差,原本这段时间正是开收割机的机械麦客们一路北上、边收边走的时间。
今年,原本自南向北有序成熟的小麦,因为雨水大规模集中提前成熟,大片麦田急需收割。雨后潮湿的土地,由于过于泥泞,收割机容易陷入泥土,必须等到晴天土地相对干燥才能开动。而新的雨水随时到来,如果不立即收割,小麦很可能烂在地里。
田里有句俗语:麦收一晌,龙口夺粮。意思是小麦收割窗口期短暂,必须抓紧时间抢收。
“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。”农民们无法左右小麦成熟的日期,也阻止不了风雨的到来。
初夏时节,天气多变,如果不在下雨、大风等突发的自然灾害发生前抢收完,小麦的收获质量很容易打折扣。即便有天气预报提前预判,但提早收割麦穗还没有长结实,产量同样受到影响。
一时间,麦收陷入某种失序状态。一边是到处都缺车,找不到收割机,另一边是去哪儿都下雨,找不到能立即开始收的地方。有时候,联系好了业务,赶到当地就开始下雨,只能苦等。
傍晚,王兴伟的收割机在麦田里驰骋,麦田里开车的是自己合伙的搭档。
王兴伟今年44岁,是商丘市夏邑县本地人。因为自己有修车的手艺,王兴伟只买便宜的二手收割机,回来自己捯饬一番,就能下地工作了。
十几年前,他也是外出跨区收割的“机械麦客”之一。但随着儿女长大,他不再需要四处奔波,现在基本只做家乡的生意。
收割的间隙,不断有村民赶来,想要请王兴伟给自家的麦田收割。他排了排顺序,一一应承下来,又通过对讲机招呼搭档。还有好几片地等着收,今天估计又要干到深夜。
突然,田间出现激烈的争吵。发生口角的是两家农户,眼看着快天黑,明天又要下雨,因为收割的顺序,争得面红耳赤。
王兴伟上前劝了两句,又怕惹主顾们不高兴,忍不住私下感叹,“这活儿不好干啊。”
“买收割机的人越来越多,农机站里许多都卖空了,生意不太好做。”王兴伟说。前两年因为疫情,有不少原本外出打工的农民,也选择回乡开起了收割机,市场竞争日益激烈。
王兴伟的同乡王伟涛发出了同样的感叹。开了近十年的收割机后,他开始感到厌倦,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,“不想干了,看着收割机就烦。”
在平舆县连夜抢收结束后,隔了两天,王伟涛才把收割机开回自己位于商丘夏邑的家中。
从平舆县到夏邑县路途相距270多公里,顺利的话需要开收割机走要10个小时。但屋漏偏逢连夜雨,同乡一起出门收麦的四辆收割机,在路上坏了两辆,其中有一辆就是王伟涛的。
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地里,收割机随时有可能出现故障,不同于普通的汽车修理,想要随时随地找到一个会修收割机的师傅并不容易。所以,在机械麦客的群体里,修车是一门必备的手艺,几乎需要人人掌握。
王伟涛在夏邑县和朋友一起开了一间修车铺,不在收获季节时,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修车。一台收割机的实际使用年限在五年左右,前三年相对性能较好,时间一长,各种零件都容易出故障。
“买不到配件,跑了30多公里买的配件还是需要改装的。”王伟涛边咳嗽边说。
雨下了一整夜,他冒雨在路边忙活到凌晨两点,才把自己和同乡的车修好。在车里只睡了两个小时,又得起床匆忙赶路。
“本来昨天就想着回来,夏邑这边已经可以收割了,但是因为耽误一天,回到家里又开始下雨。”王伟涛感到沮丧,他只能等,等到天晴,等土地晾干。
和王伟涛一样,通宵收割作业后,苏青和张远航的收割机也出现了故障。夫妇俩不得不停下收割机,修车花了一整天。
“不干活儿不坏,一干活儿就坏。”苏青无奈地抱怨。
能够收割的日子本就短暂,又充满各种变数。修理收割机消耗的时间,对于工作日程极其宝贵的机械麦客们来说,损失重大。
“轮胎一转,三天一万。”张远航用业内的行话,苦笑着解释因修机器耽搁一天造成的损失。一台收割机满负荷运转一天,最多能够收割上百亩麦田。
除了收入的减少,还有精神上的压力,“最怕的就是机器突然坏在地里,只能走路去镇上买配件,买不到合适的,就得跑几个来回。有时候顶着大太阳,心里又着急,修得满头大汗。”
在修了一整天车之后,苏青和张远航获得了一单大业务。在上蔡县有一两千亩的种粮大户等待收割,但正当他们打算出发时,变故又出现了。
上蔡县开始下雨,预计等他们赶到时土地潮湿,又得空耗两天。计划再次被打乱,苏青无奈地刷着手机,等待新的业务。
往年,收割机手们会在同行之间互通有无。在互联网社交平台普及之前,想要进入这行,大都是靠亲戚朋友帮带。哪里有活儿,一台机器忙不过来,会叫上彼此一起出发,路上也有个照应。
这两年,随着互联网的兴起,抖音这样的社交媒体成了不少收割机手们招揽生意的渠道之一。他们发布的视频内容大同小异,基本都是在地里干活时的一段记录,然后配上自己的手机号码,等待着有收割需求的农民联系。
苏青还开拓了一个新渠道,她在网上找到专门服务于收割机手的经纪人,交几百块钱,就能把自己的手机号发布在平台上。很快,手机会不断响起,业务需求纷至沓来。
今年的特殊情况下,似乎到处都缺收割机,苏青甚至不用联系经纪人,活儿也会找上门来。
在上蔡县的业务取消后,她很快收到了一则老主顾的消息。在周口市太康县有六七百亩的麦子等待收割,去年,苏青和张远航去给这个村子收割过,人和地相对熟悉。
估摸着两台收割机3天左右能干完这单业务,张远航联系了自己的同乡王海彬和冯丽夫妇,然后冒雨连夜出发。
深夜在麦田里抢收的收割机。李楚悦 摄
土地理发师
从平舆县到太康县一共200公里左右,时速20公里的收割机在乡道整整开了一夜才抵达。
之所以选择夜里出发,一是为了节约时间,更重要的原因是担心路上被拦车。多地遭遇烂场雨后,农民们焦急地寻找着收割机手,希望在下一场雨落下之前,尽快收完田里的麦子。
这两天,苏青的手机里经常刷到收割机被拦在路上不让走的视频。她理解农民,但从一地辗转另一地时,收割机手们都是联系好了业务才出发。想要临时拦车收割,成功的概率很小。
距离太康县还剩30公里时,天已大亮,早起的农民已在路边等候过路的收割机。苏青和张远航的收割机被拦了三次。
“只能不停给他们解释。”苏青说。
在周口市太康县,苏青体验到了不同于往年的热情。因为各地都紧缺收割机,进村的路上,有村干部招呼他们登记车牌,承诺如果收完了当地的麦子,可以领取政府发放的两千元补助。除此之外,各个乡县都派出了专门的“三农服务站”,为农机手提供支持。
根据农业农村部新闻办公室的信息,今年“三夏”,预计共投入1650万台各类农机装备,其中联合收割机60多万台。各级农业农村部门在高速路口、主干道沿途等处设立跨区作业接待服务站3200多个、农机保供加油站1.2万多座。
雨刚刚停,至少要等一整天才能下地干活儿。苏青把被雨水打湿的帐篷、被褥拿出来晾晒。收麦走南闯北,从来只能风餐露宿。麦田、路边、晒场,只要能放得下帐篷就能将就一晚上。
在周口镇的街道上,他们遇到从黑龙江黑河远道而来的几位同行。张远航招呼他们去村口登记,随口攀谈起来。
“今年收80、90一亩。”北方来的麦客说。
张远航笑着点了点头,不再接话。
今年各地紧缺收割机,收割小麦的单价略有上涨。“去年是50一亩,今年60,涨了一点,不敢多要。我们自己也是农民,知道种地不容易。今年种小麦的农民好多都赔钱了,哪行都不好干,互相体谅吧。”张远航说。
王海彬和冯丽成为机械麦客的时间更长一些,这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妇开了13年收割机。为了一心一意供家里两个孩子上学,他们几乎不抱怨行业的艰辛。
“勤勤恳恳干,基本生活还是没问题的。”冯丽说。他们也不打算轻易改行,人上了点年纪,换其他行当也费劲,就像麦子在地里种下了,无论刮风下雨,总是要等它长熟、收割。
因为短期集中作业,看起来收入不错的收割机行当,这几年通过社交媒体的放大,吸引了不少想挣快钱的投机客。但投资了几十万元后发现挣钱并不容易时,也不乏有人草草退场。
看到抖音上许多人号称开收割机年入百万元,张远航说,“那都是扯淡,大部分还是普通人,抖音上都是博流量的。”
但也有靠流量发家的。他打开抖音,找到了一个拥有20多万粉丝收割机网红,一位同样来自平舆县的老乡。他原本也开收割机,自从火了以后,就不再开车,而是依靠流量,给收割机手们介绍业务挣钱。
张远航并不羡慕,只想老老实实挣辛苦钱。他从16岁就开始开收割机,“挣的也还可以,比打工强那么一点。”
“之所以选择这一行是因为我老公喜欢,收割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。”苏青说。苏青给自己起的微信昵称叫“土地理发师”,结婚之后,跟着张远航一起开收割机。因为一直为生计奔波,小两口还没生孩子。
如同候鸟的机械麦客,虽然辛苦,但每年只要集中工作两三个月。开收割机的大部分是中青年男性,是家里的顶梁柱。不收麦子的时候,还可以出门打打零工。
“厂里面哪里需要短期工就干一段时间,不想干活就在家歇着。我们这里,一般豫南去南方,豫北就去北方。我都去浙江、广东。”苏青介绍道。
2021年,张远航换了台新车,除去国家补贴的三万多元,市面上的一台收割机大都在三十万左右,大约三年左右可以回本。“国家一直对农机购买有补贴政策,根据品牌、型号不同,补贴的金额也不一样。但现在补贴还是越来越多了。”张远航说。
张远航听说,在国外最先进的收割机要三四百万元一台,收割效率要高出许多,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开上这样的顶级收割机。
傍晚,天边涌起晚霞。李楚悦 摄
天色渐晚,苏青、张远航、冯丽、林海彬围坐在一起吃晚饭。身后是他们的两台收割机,割台上挂着换洗的衣服,一旁的空地上,支起了简易帐篷。
日落时分,天边涌起粉紫色的晚霞。
“明天会是个好天,可以干活了。”苏青看着天边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