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秦朔朋友圈© 时间:2023-06-18 10:15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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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末双人物盲盒继续进行。首先,当然要怀念一下黄永玉老先生。他于二O二三年六月十三日三时四十三分走了。天堂从此多了一个老顽童。
【资料图】
这几天我在巴黎出差,伴手的读物恰好就是徐志摩、木心和黄永玉等等的悠扬文字。
徐志摩写着《巴黎的鳞爪》《翡冷翠山居闲话》,黄永玉就写过《从塞纳河到翡冷翠》。徐志摩把佛罗伦萨叫翡冷翠,黄永玉也这么叫。
黄永玉说,“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,初次见面就能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,你必定是爱上他/它了。”很多人看了这句话,心会隐隐一动,呼吸会有点痛。
想象67岁的黄永玉在巴黎和翡冷翠的街头,旁若无人地画画。因为身在巴黎,我好像能把这画面,想象得更具体、生动些。他是将专注作为人生信念的。他是将犟劲贯穿到底的。
巴黎的日照时间特别长,比如现在这个时间段,5点天就亮了,22点天还没黑,17个小时超长待机。于是,人可以明亮地见自己,见他人。他写过:“明确的爱,直接的厌恶,真诚的喜欢,站在太阳下的坦荡,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。”我想,那就是太阳的力量,专注的力量。
|巴黎日出/ 作者供图
书里说,除了画画,他还要探究巴黎艺术的渊源和流向。他每天不知疲倦地走在上至埃菲尔铁塔、下至巴黎圣母院二三十里的塞纳河一带,一路画过去,再往远走,画埋葬梵高兄弟的小镇和墓碑。
巴黎没有那么慵懒和松弛,至少我看到的人都好忙“好卷”啊。我在欧洲最大的展VIVA TECH上,看到人流里都是学习和探求的眼神。生命力这东西,其实就是好奇心,求知欲,审美力和蛋白质这四个方面不断迭代更新。
黄永玉,也是工作至上者。他本打算在100岁那一年办一场百岁画展,全用新画。为了这件事,他每天早起勤奋地画画。但这件事,显然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的时空了。
黄永玉曾说,“等我死了,先胳肢我一下,看我笑不笑”。他的生死观是自然主义。死是什么呢,他有一个浪漫的说法——有一次在老家过年,放烟花的时候,弟弟的孙女问他:“烟花是什么?”他回答:“这个是李太白,那个是苏东坡,一个一个放。”“他们到哪里去了?”“放完了,他们就变成星星了。”他说过,“想我的时候,就看看云。”
他无门无派,从小自主学习,算是杂学家。博采众长的人,都有共性,可能都跟苏东坡一样,随物赋形,永远在包容接纳、为我所用和积极创新,走到哪个领域,哪个领域就能焕发新生,迭代更新。他前半生专注木刻,后半生探索无限可能——七十年代画水墨,八十年代画线描,九十年代在巴黎和意大利开始画油画和雕塑,后来做过陶瓷、画紫砂壶,还写诗、写散文、写小说……
自驱动和使用自己,是有规律的,也是有玄学意味的。他从12岁艺术启蒙到99岁过世,他跟艺术相处87年,这份人生经验,世所罕见。王明明是北京画院前任院长,曾说黄永玉是美术界的奇迹,因为,接近百岁还能画得这么精准,挑战了身心的极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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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永玉和沈从文,都是湖南凤凰古城人。他祖父黄镜铭是凤凰资格最老的贡生,被沈从文称之为“当地唯一的读书人”。根据《画坛奇才:黄永玉传》描绘,黄氏世居凤凰文星街,子孙绵延已经三百余年。
黄永玉的父亲黄玉书学美术出身,母亲杨光蕙也是自小学音乐和美术,他们是凤凰第一对自由恋爱的夫妻,且都从事教育工作。12岁时,黄永玉收到父亲的礼物——张光宇、张正宇写的《漫画小事典》,这本书有一种让他把万事万物漫画化的启蒙力。人生有核,有正命,现在回过头来看看,他连画山水、观音等等,都有一股漫画味道。
中国画的精髓在于水墨山水,追求清新淡雅,文人画更是盛行过枯淡、禅境之风。但黄永玉的画大多数却是浓墨重彩的、带有自己的思想虚构的,还有一丝自由漫画的影子,他的《千里江陵》《黄山图》《黄山归来不看岳》《乌烧河冬景》《七八个星天外,两三点雨山前》《明月出天山》《巴山夜雨》等等,都有一种现代人身心自由的那个味道,古人也是无法体会的。
14岁时,他已经是中国东南木刻协会的会员。为什么是木刻,因为他对野夫的《怎样学习木刻》有了兴趣,一直专注研究。15岁时就完成作品《下场》,还被杂志发表,获得了人生第一笔稿费。
没有固定的老师,但实际上生活、书籍,就是最多元的老师。传记里说:“原来,生活里的每一件事,从器物到精神,从过程到结果,从颂扬到诅咒,一切的一切,书里都写过。一本一本,由古至今,织成历史,铺展出丰富的生活百态。”黄永玉说过,人一辈子跟着书走不会坏的。
人生活着、工作着,就有了作品,就有了特色和风格,这就是天赐的、原创的力量。我们的文化,总是太古老了,充满了古韵和考据,有时候得有现代因素的反向滋润。因为自由和爱,才应该是永恒的。
人生那么多的变化,你的内心吸收着变化里的营养,无论外界如何变化,漂泊流浪到哪里,他始终进化着自己的手艺。23岁在上海,他参加中华全国木刻协会;24岁到香港,还是干着木刻。生活清贫,他和妻子张梅溪却甘之如饴,这个将军的女儿,曾跟他私奔。在香港,他刻了“生活苦我们快乐”这个作品送给妻子。十年来,他在木刻画领域终于有了一定的位置。
漂泊的苦、经济的苦,其实不算苦。精神磨难的苦,其实每一代人都会经历的。沈从文和黄永玉在那个众所周知“十年”里,努力地苦中作乐。沈从文告诉黄永玉,史学家唐兰先生在嘉鱼大江边码头守砖,钱锺书先生荣任管仓库钥匙的……每封信都充满了“欢乐”。奇才的功能是逆旅变成自由之路,轻舟过万重山。幽默吧,除了幽默和乐观,对于精神压迫,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?
沈从文对黄永玉的性格非常了解,他预言他会受挫。但黄永玉说,“不妨勇敢地活下去,不必求熟习世故哲学,不必八面玲珑来取得成功,毫无顾忌地接受挫折,不用作得失考虑,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。”
他给沈从文墓碑上的题词是“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”;而给自己的是“爱,怜悯,感恩。爱所有人。”
我们看他的画,感受他的赤子之心和幽默,就会感觉是被爱着的。他告诉我们,“活着,好好吃饭,做好自己的事,活到那一天。这个过程你可能会遇到难处,遇到很多荒谬和可笑……你就把它当作一种观察,人还能这样呢?还能有这样的事呢?你要把它们当成笑话记住,等到将来写出来,讲给人们听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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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说过,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,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,我们无非是落在这样一片浅浅深深之中。史学使人清醒,哲学使人坚定。他曾目睹很多文艺人,不具备史学哲学观点而临危大惧,张皇失措,彼此诬陷,贪生怕死。人在患难之中,恒以哲学自坚其心。
现在我们很多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内核得稳定,人有核心,其实来源于三方面——自我的觉醒、历史观和哲学观的精进。
历史和哲学知识,就是靠读书和写作而来的,这得靠日积月累。黄永玉和木心,其实大抵都是如此。木心每天阅读两三个小时,写作十一二小时。通常都会写到7000到10000字,反复修改五六稿,然后还要冷处理,等一周或十天后,再继续改,总能发现可以改善的或者有错的地方。他说,他在地下车中写,巴士也写,厨房里一边煮东西一边写,这并非勤奋,不写又能做什么呢,便写了。
木心说过,要用生命力代替才华,人要靠的终究是韧性和坚持。黄永玉说自己是一刀一刀刻出来的,木心则是一天天写出来的。他们的生命力是结结实实的,不是运气,不是虚空。
黄永玉的哲学底色是庄子,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,放浪形骸,夸张理想的逍遥游状态,无所谓来处和归处。
比他小3岁的,木心则有一种唯物唯心、中西古今相通的味道。他自己总结过,他喜欢水手而不是船长。
“自为”是怎样的呢,是这样——恺撒对大风大浪中的水手说:“镇静,有恺撒坐在你船上。”
“自在”是怎样的呢,是这样——船翻了,恺撒和水手不见了。
一个是自由自在,一个是自为自在。对于变化莫测,木心的形容和应对是如此优雅,他有“六然”——凛然、萧然、翩然、陶然、盎然、嫣然。他的内心是绵密、细柔、多情的,悲观和乐观兼有的,统一的。
木心写过法国人福楼拜、孟德斯鸠、司汤达等等,但他最喜欢和信仰的是福楼拜,那句“艺术广大已极,足以占有一个人”影响了他的人生。福楼拜是文学上的圣人,以文学为宗教的最虔诚的使徒,是莫泊桑的老师。木心说自己23岁就拜在他门下,最佩服他心无旁骛地专心文学,致志学问。专注的最高级别,肯定是信念。
在福楼拜好友布耶早死,朋友乔治·桑写信劝之后,他还是埋头写作。三篇世界名著就此产生,永垂不朽,特别是《一颗简单的心》。这篇小说读来格外揪心——费莉西特一生多难,从小失去双亲父母,给一个农场主放牛被诬陷为贼,18岁恋爱被“情人”抛弃。她还是决定好好工作,服务好东家欧斑太太一家,把小主人当成自己的孩子,舍身救大小主人于公牛的攻击,可是孩子还是被吓坏一病不起,她一直祈祷,但小主人最后还是死了。从此她的生活寡淡,直到收养了一只鹦鹉,可是鹦鹉也死了,最后她因为肺病也走了。她似乎看到一只巨大的,鲜活的鹦鹉张开巨翅划过她的眼前,她似乎又听到了她想听的声音,熟悉而又遥远。她走了,带着她饱经沧桑却也没有失掉光泽的淳朴的心。
这大概也就是福楼拜和木心的心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