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理想国imaginist© 时间:2023-06-05 12:14:45
童年的味道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,它像一把钥匙,能瞬间打开我们的记忆之门,带我们沿着过往的脉络静静回溯,直到帮我们重新找到家乡,找到那份能让我们安心的力量。
洪爱珠在《老派少女购物路线》中这样讲述家乡“视某处为家乡,是很私人的事。家乡或可是一个文化体,一张餐桌,一串人名。是以经验或记忆来圈画疆界,毋需护照,或任何人批允。”
(资料图)
对你来说,代表家乡的这枚特殊符号是什么?是童年时妈妈做的菜?或者是小时候与家里老人一起度过的时光?或许在当下如此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,唯有这些经过时间沉淀的瞬间才能让我们慢下脚步,更自由地行于人间。
这期文章中,咏梅和《老派少女购物路线》的作者洪爱珠沿着记忆的轨迹,聊起家庭,聊起传承,也聊起来自妈妈的爱。让我们一起跟随两位的脚步,更加笃定地行走在时间里。
来自家庭的传承
咏梅:看完这本书,我非常感慨,感受到了传统、传承对一个人的根性的影响有多重要。饱满的日常、厚厚的人情和亲情,真的可以用来抵御人间的苦难和痛苦,你在书中提到“稳定自我”,我特别喜欢这个说法。
洪爱珠:您说到的所谓“根性”这个词我们平时并不太常用,但听您这样说我觉得特别好。
咏梅:在你的书中,我看到的是你特别笃定地行走在人间的样子。我觉得这本书特别适合推荐给咏读计划的朋友们,我们的粉丝听众女性居多,很多都是年轻的女孩子。其实她们有很多很多困惑的地方,比如对人生的迷茫,对自己女性身份的焦虑,我做这个节目的一个目的也是希望通过阅读、通过对写作和对故事的了解、对他者人生的了解,给她们一些借鉴和建议。
所以透过你的书,看到你很笃定地在人间行走的样子,我觉得这是很多人期望能够达成的状态。所以希望能听你讲讲你这份笃定的力量的来源,比如你家族的一些传承,包括爱的传承和生活方面,你能大致讲一讲吗?
洪爱珠:我想先和大家说一下,这是我的第一本书,而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。在这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写作,我是半路出家,原本做的不是这个行业。
所以这本书中咏梅老师说的笃定,它可能来自于既有的积累。我来自台湾北部一个很大的家族,目前台北基本上都是都市型的生活,而我们家在台北外围,有个乡间的大宅院。因为整个家庭都没有迁徙,一直住在台北,所以全家人一起用三餐,常常是二三十人一起。这在当代,不要说是台北,在整个亚洲社会都是不常见的,我就是这样长大的。所以那一份家庭的关怀陪伴我非常长的时间,其实一直以来我几乎都没有意识到,小时候纯粹就是享受它,直到自己出社会了,自己开始工作,懂了一些人情世故,才回想到,原来家里给你的影响这么大。
咏梅:这个传承,很像现在很多小朋友,家长们会要求他们去背一些古诗,背一些《三字经》,很多人觉得背它有什么用呢?但一些过来人,一些长辈的经验是,小时候背诵时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懂,但长大后来到社会上,碰到这些人情世故时,或者碰到自己难以逾越的困难时,这些传统、古典的东西就会在其中发挥作用。
我看你的书,写到你和大家族里的家人们在一起,尤其是写你妈妈和外公,比如每次下课回去都要和外公恭敬地讲上学时发生的事,还要为他沏茶,这些事在现代社会,都是不太可能发生的。但你觉得我们说的所谓“笃定”是和这些规矩的养成有绝对关系的,对吗?
洪爱珠:是,可以这样讲,我觉得家庭是一个小社会。现在很多人都成长于核心家庭或比较小的家庭,在成长的过程里比较难有这样的经历。我小时候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,好像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。我们当时住的地方很像农村,整个邻里都互相认得,而且认识彼此也都不止一代、两代人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从小成长的那个社会很多元,看过各式各样的人情也看过各式各样的处事方法,对一个小朋友来说他是比较不害怕,或者比较自信的,那份笃定能回到自己身上来。
《小花的味增汤》
咏梅:我特别喜欢台湾的那种人情味,我2012年时,跟侯孝贤导演合作了电影《聂隐娘》,我在里面演聂田氏,当时我在台湾待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,14年我又去了台南,那种人情味更浓厚,我特别喜欢。当时我走在台南的小街道里,走到了一个孔子学府。现在已经很难在生活中看到那样氛围的学校了,它又轻松,又自由,又是被很大的爱爱护着的一块地方,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感动。你书里写到的很多场景,我看时都会感同身受,甚至有想流泪的冲动,其实那些就是人情味的东西,它们太可贵了。
现代社会这种氛围越来越淡,尤其核心家庭长大的孩子们,他们体验如此厚重的人情、亲情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链接的机会更少,这让人很遗憾。所以特别感谢你的这本书,让我们还能看到有人在源源不断地写这些东西,非常非常感动。我看到后记中,你提到你写这本书,是因为在妈妈去世后你想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,一个初衷?
洪爱珠:是这样的,我原本是一个设计师,不写作的。我妈妈生病之后,我就搬回家照顾她,工作也在家里,自己接案子做。照顾妈妈时,我想找一件事情来创作,主要是为了寄托心情。陪病的人如果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话,对患者是有影响的,她会觉得她在耽误你。于是我就找上了写作。
当时也没有抱持着要发表的心态,一直到我妈妈过世将近一年后,我才有了第一篇人家的约稿,在这之后,交了稿子,才有了文学奖,才出了书。所以我总想如果妈妈没有生病的话,我大概一个字都不会写,我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去记录这一切。我在后记里也是这样写的——如果我妈妈是一个活到七老八十的一般老太太的话,我就会好好地当她女儿,吃她做的菜,跟她玩,下班后一起看电视什么的,不会觉得有必要做创作。
母爱的延长线
咏梅:其实妈妈在的日子特别温暖,我跟你一样,也是妈妈去世了。今年已经是她去世的十周年了,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。你的书里有一句话,你说“家乡或可是一个文化体,一张餐桌,一串人名”。我特别有感触,对我来说故乡可能就是我的妈妈,她不在了,好像我的故乡都已经很遥远了。
洪爱珠:是,我是这样想的,在我成立自己的家庭之前,我觉得我是个孤儿。虽然爸爸还在,但我觉得妈妈才是家,也是家乡,所以妈妈不在了,你就是孤儿了,我的这种孤儿意识很强烈,直到我重新组建家庭才消退。
咏梅:母爱其实是很绵长的,它会影响你一辈子,如果母爱很充分,可能会对你一生对爱的理解,对世界的理解,包括对日常的理解都有影响。在书中,说到你的妈妈和外婆,你写到她们虽然都秉承着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,但实际上她们又都是特别独立和自强的女性,因为她们支撑着一个家庭。你觉得她们这样是一种完全的牺牲吗?
洪爱珠:我并不这么想,当然她们那个时代有自身的局限性,比如很多女性需要花很多时间在家庭里。但我的侧面观察是,我的外婆跟妈妈都是职业妇女,她们同时还有工作。我外婆嫁给我外公之前是都市女性,有自己的工作,这在那个时代非常少见。嫁给我外公之后,她因为有很好的工作能力,也常常替我外公的工厂工作。
我外婆跟妈妈都特别能干,我在旁边观察这样的女性时,我会觉得,虽然她们不是完全照自己的意思工作、结婚,但在日常中,她们经常会有非常独立自主的样貌。我不晓得别人的家庭怎么样,很多台湾家庭看起来男性是一家之主,但家里的重要决定都是女人促成的。所以我观察妈妈跟外婆,她们都很能干,能做很多事情,但同时,她们并不完全是一个弱者或牺牲者,而是有很多复杂的面向。
《孤味》
咏梅:中国社会里女性的身份有时真的很复杂。像你的妈妈,她这么能干,既有自己的工作,有这种社会身份,又在家庭中支撑着你们,她做饭做菜那么好吃,她是很享受烹饪的吧?
洪爱珠:她很喜欢的,我甚至觉得因为她在家族企业里工作,一生没有换过工作,她的工作没办法选择,所以做饭就是她的创作。我觉得我妈妈的能量都放在给我们做饭上了,那些时刻她也特别有神采,比较快乐。
咏梅:所以你们才会对食物有这么好的认识,太有福气了。前两天我还看到了一个说法,是说独立女性更应该会做饭,你同意这个说法吗?
洪爱珠:这话应该是我说的,前阵子我接受了一个采访,对方提到现在很多独立女性或女性主义者是想要远离厨房的。而我是想表达,一个独立女性如果会做饭的话,那她不就更全能吗?
我认为自古以来人类都应该做点饭的,所谓做饭不是说要做的多好或多华美,而是要有喂饱自己的能力,一个人有喂饱自己的能力是很基本的,只是我们的现代都市生活让我们有条件远离这件基本的事情。所以一个独立女性如果会做饭,她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,她在人生的任何境遇里都可以养活自己,甚至一定程度上还可以照料别人,那是一种强大的象征。
我觉得这件事和女性主义不应该冲突,除非它变成一个女性必然的责任,要不然我觉得它是生而为人的一种能力,如果会的话会挺好的。
咏梅:这让我想起书中讲述疫情的部分,你说“一场大疫若能迫使太平盛世中的娇人,重新面对生活基本技能,也算祸福相倚,实用的预习。人实在渺小,须尽量自强。”“人实在渺小,须尽量自强”也感动到我了。
说回到你的写作上,我特别喜欢那几位老师给你的序里面写的,大家都喜欢你的文笔。你并不是一个职业写作的人,但得再次夸赞你,文字功力实在太了得了。你的遣词用字都有古韵,而且选择的视角,对物、对人、对事的细节也都有其深意。你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很细微,只要那么一两句话就能戳到要点,每一篇都会有那么一两句让我特别感动。我就在想象爱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除了你的笃定之外,你是一个特别喜欢观察的人对吗?
洪爱珠:是,我对人特别感兴趣,我把人放在所有事情之前,所以我会观察一个人的形貌、谈吐、行动。我这本书,很多人看它写了很多食物,说它可能是饮食散文,不过我最开始的初衷是想写人,不管是写妈妈,写外婆,我只是把她们放在一个有饮食的故事里,但主要是为了写她们那样的人。书里还有外公、还有一些我路边买东西时遇到的小贩、商家,他们待人接物也有一些古韵,所以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事情。而且现在这个时代,好像大家对人的兴趣越来越低,能真正去看一下别人的样子,是我很大的兴趣。
咏梅:你在这本书里真的把那些古韵的场景还原得特别好。你在书里还有一句话,是妈妈去世之后你的一些感慨,你说“一切握不住,时间冷静,从来是人缺乏觉察。”你觉得这个觉察能给人带来什么?
洪爱珠:我觉得这个觉察,除了对人之外还有对时间的。时间过得很快,我们很多人都觉得到了一个年纪之后,回家跟父母吃饭是吃一次少一次。这个觉察很重要,对我来说,妈妈还在的时候你就是小孩,妈妈不在了,你会一下子变成大人,世界观都不同了。
所以我面临我妈妈的事情,我觉得我很缺乏,我还缺乏很多对时间的警醒。我写书时,都在回顾童年时的吃饭场景。我会怀念外公、外婆、妈妈,因为他们已经不在现场了,我只剩下回忆和已经逝去的时光。所以后来我活在很多当下的时刻里,比如现在看着我女儿睡着的时候那个嘟嘟的脸,我就想她下个月就不是长这个样子了。我现在会特别对时间这件事紧张,几乎是时时刻刻的紧张。
所以这个觉察开启了以后,你就会知道每一个当下,比如我们现在跟家人们聚餐,一起大笑,一起讲一些无关紧要的笑话,以前你会觉得就让它过去吧,可是现在我知道要享受这一刻,因为时时刻刻都不一样,人是一直变老的。我现在的这个觉察,在人跟时间之间特别的明显。
“快时代”里的“慢节奏”
咏梅:你刚才说到享受当下,这个对我还是蛮有帮助的,因为我们的经历和心理历程都有相似的地方。我妈妈去世之后我也开始对时间有一些觉察。当时我有一点重度抑郁,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抑郁状态,我只是觉得我可能太伤心了。
当妈妈一走,真的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了,你要自己面对整个世界,非常孤独。我慢慢走出来后,我觉得要好好珍惜当下和眼前的朋友们,因为人生真的太多无常了,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。所以我现在见到很久不见的朋友,我都会紧紧地拥抱他们。你刚才讲享受当下,我想是啊,其实是用享受的心情去过每一天的,跟时间、跟人打交道,这个态度是对的。老派的生活和价值观是你成长的一部分,同时也是你愿意持之以恒的一个价值观对吗?
洪爱珠:是,我可以这样讲,我是跟老人一起长大的,我从小就看着各式各样的老人,跟他们处得特别好,所以我对老既不害怕也不排斥,我也不担心自己变老,我觉得“老”是一个好状态。
我从小就是这样,我跟同龄人有一点距离,可能对时髦的事情敏感度很低。老的东西、物件、房子、人在心里就觉得特别安心。我写书的时候,这些都在文章里,日常生活也是这样,我尽量让自己的步调慢一点,不用太着急,有很多事情我会先想一想过去的人怎么做的,这样你的个人历史观就会被拉宽一些,我现在选择过这样的生活。
咏梅:所以你的书里会传递出一种安心,一种笃定的生活状态。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都很快,尤其是年轻人,他们会有一些普遍的焦虑,你在书里写的这种相对比较慢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态度,是因为你有传承带给你的深度和广度,你可以依靠这个东西稳定你自己。你觉得当下的一些年轻人,如果没有这些传承和传统给他们支持,他们应该如何处理这种焦虑?
洪爱珠:这种焦虑是有成因的,我觉得得先找到原因是什么。因为每个人焦虑形成的原因不一样,有些人是因为网络的资讯太多,那我觉得可以物理性的隔离资讯来源。比如很多人旅行时会急着要打卡,我觉得这种随时随地在线的状态本来就容易造成焦虑,我自己也不能完全避免。所以我的做法就是物理性的隔离,我会把手机关机或丢进抽屉里,或者干脆不带出门。如果焦虑来源是其它地方的话,我觉得去静一静,想一下原因,再去面对会更好一些。
咏梅:是的,比如像手机,它是裹着你走的,你不去主动放下或者像你说的用物理隔离的方式,有的时候你真的会跟着它越跑越快,焦虑就是这样产生的。你会没有时间慢下来去观察,去静静地想一想到底怎么了,接下来该怎么样,还是要给自己一个安静的时间。
洪爱珠:安静的时间做很多事情都有效,比如做饭是有效的,做饭时你不能看荧幕,你需要专注在你的刀尖上,要靠手去活动的事情都能有效的让你离开机器。我认为读书也是有效的,读书非常好,它是沉浸式的体验。但现在很多人已经没办法沉浸在书中了,翻两页还是想滑一下手机。这时候就需要把手机扔在另外一个房间,然后好好读几页,这样几乎很快就能把心静下来。
咏梅:对啊,生活中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人静心的,比如阅读和做饭。我现在学吉他时也有同样的感受,你专注于吉他的每一根弦和每一个音,你找到它,拨动它,好听的声音出来,这些都可以让自己的身心得到放松,这是你和美好事物待在一起的空间和时间。包括你说的沉浸式阅读我也深有体会。
洪爱珠:还有在与人聚会时我也不会把手机拿出来。去年我去欧洲旅行时发现在国外,他们会大量的交谈、聊天、喝酒。我有时候放眼望去,几十张桌子没有人把手机拿出来。所以我觉得不要轻易地放过自己,不要轻易地在和朋友聚会时看手机,因为没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,享受那个当下,那个当下就会回馈你。所以就算是吃饭也很好,专心吃饭也已经是一种沉浸式的体验了。
咏梅:对,这个时代太快速了,人身不由己地跟着快。我觉得首先要意识到这个快对你有怎样的负面影响,并且应该主动做一些事情。如果没有觉知,你会意识不到你已经太快速了,意识不到你的焦虑是怎么来的。没有这种意识的话,也不可能主动做什么事情。像爱珠,你能静下来,能沉浸在时间里,你给出的这些方法都是非常有用的,都是需要我们主动去做的,非常特别感谢你。
同时,其实现代社会的人们普遍有年龄焦虑,尤其是女孩子,你刚才有说到你不怕老,所以你觉得老意味着什么?你又怎么看待当下社会的年龄焦虑?
洪爱珠:我在大学里教书,感受到很多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人,20多岁就觉得自己老了。我觉得很好奇,因为我是跟着老人长大的,你如果已经见过很多活得好的老人,倘若他们到七八十岁还能保有自己的性格,也把事情做得很好,已经到了心静自然凉的人生时节时,你是不怕老的。
《诗》
“老”这件事情有很多层面,有的是外貌的老,有的是内在的老,如果人停止进步,哪怕他是一个年轻人,可能心态也是老化的。但如果你看过生命状态很好的人,他无所谓70岁、80岁、90岁,这关乎每个人生命的品质。我觉得“老”这件事情,有一个好处是“累积”。“累积”完全没法在年轻时大量做到,很多人花一辈子了解一件事,花一辈子拍一部电影,或者说他拍很多部电影其实只是一部电影。所以“老”这件事情在我来看就是很多很多经验的叠加,拥有这样的结果,“老”就很美满。
咏梅:我特别赞同,其实就是一个观念的转换,如果你死盯着脸上的皱纹,松驰的皮肤,但不去看你的内在、你的累积和经验,还有收获,这些生命力的东西的话,肯定会焦虑的。但如果你觉得生命之于时间、年龄,这种累积会让我更懂得欣赏生活的美在哪里,世界的美在哪里,什么样的美是经年不衰的,是耐看的,如果你懂得这个就不会有这样的焦虑感,对吧?
洪爱珠:是的,不去看自己失去什么,而是看自己积累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