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秦朔朋友圈© 时间:2023-06-22 11:36:49
一、远与近
月初,我花了一周时间在海南调研。说起海南,曾经我只能想到天涯海角、三亚、东北人,既远又乏味还贵,要旅游,还不如去东南亚。这次去,倒是改变了不少想法。
【资料图】
从海口到澄迈,到万宁、陵水、三亚,漫长的海岸线,山海相接,风景各异,人文也迥异。而且,不管怎样,还是在国内,语言、饮食、习俗、治安大体类似,交通也较东南亚便利得多,其实很舒适。
若不是疫情几年,让人开始习惯回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土地,海南对许多国人来说,也许依然遥远。
年轻时,我是个背包客,去看过许多山,珠穆朗玛、天山、慕士塔格、南迦巴瓦……更无需说中原文化圈里的名山大川。我发现,那些雪山下、草原上、大山里的人们,都心心念念地想去看看大海——就像沿海地区的人们,将远方的雪山、森林和草原想象为最美的风景。
山与海天各一方,就像人们互相想象、向往。
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人家。来源:李超的朋友圈
我曾经也是如此。赣西北的故乡小村,村旁就是起伏的山。山不高,是那种喀斯特地貌区,低矮、草木葳蕤、荆棘丛生,又不怎么长树的石头山。
乡下的小孩没什么玩具,山就成了我们最好的玩伴。儿时,我们常常花半个上午或下午爬上去,眺望山脚的村庄,村庄旁的森林、小河,以及群山之间小小盆地上,像蚂蚁一样劳作的人们。
山的对面是一片更高大的群山,当地人管它叫墨山。其中有一段叫九峰,海拔八九百米。山脚有中国第一座尼姑庵。我和小伙伴们对这些日常的东西都不感兴趣,我们只想爬上九峰,向东眺望更远的地方。
我们知道,一直往东很远,就是亲人们打工的沿海城市,而城市的那头就是大海。
像山上的溪流终究入海,多年后,我漂流到上海定居。城市的那头的确就是大海,但平原相接处的大海并不美丽,尽是滩涂,也就不会想着去看。人生海海,又有多少心力去欣赏和想象?
再后来,我去过不少海边城市出差或旅行,青岛、深圳、舟山、厦门、海南,普吉岛、东京湾、芽庄、斯里兰卡、毛里求斯……才恍然,真正美丽的大海,不能没有山的陪伴。
大海茫茫,与山川相遇,才能被驯服,收敛起无边的惊惧和狂暴,变得温和。当大海静卧于山脚,恰如归于母亲的怀抱,才能平静地呈现出那一弘弘海湾、细白的沙滩……大抵名胜海岛、海湾名城,不外如此。
这才明了,原来世间万物,不过山向大海,大海却遇山而安。原来,山与海,并不总是那么遥远,中间相隔,不过半场人生。
二、少年到中年
年轻时爱自由,同龄人努力工作,攒钱买房、买车、买奢侈品、谈恋爱,我却攒钱出去走。时常工作个一两年,攒了点钱就请假或辞职出去背包一两个月:两个月青海、西藏、四川,一个半月新疆,一个月云南,一个月内蒙,半个月大东北……
我曾为此宣扬自己的“理论”——“每个年龄段,就该过这个年龄该过的生活”,年纪轻轻,就该去自由。当时不愿承认,其实也是因为,穷且困惑,而走向山海,其实花不了几个钱,又划算,看上去又洒脱。
就像“草东没有派对”在《山海》中所唱,说到底,还是因为“给不起”。
35岁后,终于还是过了“这个年龄段该过的生活”,停止漂泊,咬牙买房,定居,生子,埋首生活。
而曾在路上遇见的新疆驴友阿牛,他比我略大一些,却依然选择年轻,还在纵情山海。旅游旺季的时候,他带队行走在北疆、南疆,冬天淡季的时候,又自个儿去东南亚、南亚海边骑行。去年由于疫情,还选择了海南环岛骑行。
还有幼儿园同桌阿文,十多年前,和我一样来到上海工作、生活。也和我一样,并不喜欢大城市。
和我的顺其“自然”不一样的是,阿文选择了离开。他先花了三年时间去印度学习瑜伽,回上海后,在淀山湖畔一个叫岑卜村的僻静小村生活,后来又去了终南山半隐居。前年,阿文选择定居大理喜洲镇,用前面十几年的积蓄,在疫情期间捡漏租下一栋院子,做民宿,教授瑜伽,种花种草,自己做各种家具、农具。
他还在院子里养了只兔子,兔子在院子里瞎打洞、刨食花草,几乎成了只野兔,他也乐得其野。他还研发出一种叫“鲜奶拉茶”的现做奶茶,节假日、天气好的日子,就和女友拉着什伙去摆摊儿。生意如何未知,朋友圈看上去,广受顾客称赞,还总能结识不少新朋友,中午累了就席地睡会儿,乐得逍遥。
阿文的茶摊。牌子上写着:老板练瑜伽中,自助取茶,18元一杯
阿文生活在大理的山海之间,成了什么都会,自力、独立的生活者。不似我们,总在山与海之间徘徊、游移,除了会上班,别的就什么都不会了。
当然,还有一些中年,更加沉默。我的朋友老张,某新一线城市房地产行业的自媒体人,像我羡慕阿文一样地“羡慕”我——说我正在替他实现,当年和我一样的“作家梦”。
几年前开始,中国房地产急剧拐头向下,下游行业更满目疮痍。老张辛辛苦苦写的不少广告,因为好些地产商暴雷而要不回来账。偏偏前年,他还咬牙将小房子置换为市中心的豪宅,站在了城市房价的最高点。高额的房贷、车贷,子女教育费用,将他牢牢捆绑在了山顶。
前些天,他说要去练摊儿了,顺便推广一下自己老家的特色美食——苏北“娃娃鱼”,一天只需要20块钱的摊位费,万一做成了,做出市场,说不定就转行了。我以为他在开玩笑,前两天他发来照片,原来真的在夜市出摊了。
我问他生意怎么样,他一直没回,以为他一直忙着,生意应该不错。结果今天发来消息,说不干了,还把刚买的设备都挂咸鱼上了。
一个中年男人的焦虑与徘徊,分明挂在他发过来的苦笑表情中。
纵情山海,终究还是多数人心中的一场梦。好在,曾经奔赴过,倒也是一种幸。
三、人生海海
这几天上海下雨,隔窗听雨、看书,单曲循环一首歌:《向云端》
不再飙高音的黄妈,浅吟低唱着:
向云端
山那边
海里面
真实的我应该走向哪边
日落前
风来临
石墩下我在盘腿坐着
人到底靠什么来定义丑恶
神啊你在哪
山啊我害怕
海啊也带不走
尽头到底有没有
神啊你在哪
山啊我害怕
海啊带走哀愁
就像带走每条河流
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简单、真实而治愈的歌曲了。遥想正好十年前,第一届《我是歌手》,黄绮珊用她那惊世骇俗的高音,震惊了无数听众的耳膜——像极了那个高亢的时代,进取、绚烂,总有人平地惊雷,令人激动。
不过才十年,恍然若隔世。
后来,不愿流俗的黄妈甘于沉寂;
后来,流量时代来临,鲜肉、小花们轮番登场,多年未闻黄绮珊;
再后来,黄绮珊改回“黄小霞”的本名,并发表《小霞》同名专辑。
她说,骨子里一直认知小霞才是自己,当初为了潮流取名黄绮珊,“走了一圈到了这个年龄,觉得自己要回归了,回到最初的地方”。
回到小霞的黄绮珊,日益质朴。真的像隔壁一个叫黄妈的阿姨,静水流深地讲述过去的故事:曾经热爱,曾经疯狂,曾经伤痛;今天,也还谈不上治愈,依然在山与云与海之间,感到“害怕”、无助、彷徨;却又真实、淡然、自处,有种与命运握手言和后的平和。
这一字一句唱的,多像我们共同经历的这些个时代。
山与海,多像人生两端,彼此遥望,不得而入,其间的人们,时常犹豫于“应该走向哪边”,害怕、孤独、哀愁。
在那曾激动、振奋的年月,人们都惯于把自己包裹起来,总试图去展示强大、先进、靓丽的一面,而羞于谈这些脆弱。渐渐忘记,脆弱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。
去接受这些脆弱,去正视,去共处,才会有山海相逢般的平和、淡然和喜悦。
“人生海海,山山而川,不过尔尔”,麦家在长篇小说《人生海海》中这样说。这是一句闽南语,大意是,人生像大海一样茫然,起起落落,有太多不确定,直到走过平湖烟雨,跨过岁月山河,最终发现,其实也不过如此。
想起陵水海边一个叫黎安的小镇,我们打车去一家海边餐厅吃饭。海鲜价格挺贵——当然,没有宰外地人的意思,因为刚捕捞上来的海鲜确实不便宜,当地人同样价。
返程时,遇到街上一户人家出殡。同车人感到忌讳,催促司机快点冲过去。司机没有听,而是把车靠路边停下,等着出殡队伍过去。
他说,去世的这个人,是个渔民,昨天出海打渔,进小镇潟湖的港门时,还艳阳高照、风平浪静,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暗流,船被海浪打翻,自己掉下船淹死了。
“好在死在家门口,不至于尸骨都找不到”,司机掏出一支烟,伸手去摸打火机,看了看我们,又收回烟盒。“也算有福了”,他说。
我向出殡队伍望去,送殡的人没有悲戚、哭天抢地。一如艳阳下平静的海面,和海边小镇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。